太阳没出,雾气很重。我兜里揣着两个煮鸡蛋,跟在爷后面,去胭脂沟。
沟在村子东面,窄窄的,有四五里长。沟里长满了树,还有几口池塘,水满盈盈的。爷说以前有成群的野鸭子,还有几只鹅。
这些年,没人来沟里,山路都被荒草湮没了。草丛里、树林里,不时飞起几只野鸡、蹿出几只野兔,吓得我小心脏怦怦地跳。
我的半截裤腿被露水打湿了,小腿凉凉的,我抱怨着,爷,就不能等太阳出来吗?
爷神秘地说,这药脾性怪,太阳一出来就不见了。
我撇撇嘴,心想,和爷一样怪。
爷眼睛不好,把我当做拐杖,哪里高哪里低、哪里要转弯、哪里有个坎,我一路提醒着。爷却说,我眼花了,心里亮着呢。
路是爷熟识的,靠山吃山。爷常常早出晚归,挖草药、砍柴禾、扛椽扛檩条,一天进一趟沟,汗水能淌成一条小河。
停下来喘气时,爷说,你左边有野草莓。我一看,果然殷红的一簇,又大又甜,我吃不了就往兜里塞。
走了几步,爷说,你右边有片柴胡。好几年了,该有指头粗了,挖出来卖给老陈皮,给你换个玩具。
爷一路走,一路说他的往事;也是爹的往事。
爹几岁时跟着爷进沟,爷摘几个野草莓、掏几个鸟蛋,引逗着爹往前走。回来时,爹累了,爷背着草捆,怀里抱着爹。到家时,星稠了、鸡上架、狗进窝,一村子的人都睡了。
树荫密得漏不下一丝阳光,当年的老树朽了,小树变成了大树,树下积着厚厚一层落叶。说不清有多少年了,爷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,像一匹脱缰的野马。
爷边走边嗅,时不时停下来,拨开草丛看。我提醒爷,小心有蛇。
太阳出来了,雾气渐渐散去。我们在一面悬崖下,找见了七芯草。好大的一片,每一株都有七个花瓣,紫色的小花开得正盛。爷乐了,说,我有安眠药了。
爷背回满满一筐七芯草,扫净院子,把七芯草摊开来,让太阳晒。晒干了,爷用来泡茶,安他的神补他的心。
爷还挖了几块七芯草的根,和花瓣一块晒。爷叮咛说,这根有毒,你千万别动。我问,你要根干嘛?爷说,我秋天煮酒时,加一点提味。
伏里的太阳是把火,两三天,花瓣就干了。我偷偷抓了一点,泡水喝,想体会一下,是不是像老陈皮说的那么神奇。
第一天晚上,爷喝了三大杯,睡了两三个时辰。但他仍不满足,他希望整个晚上都昏迷不醒才好。爷渐渐加大草药的量,从半下午就开始喝。他认为喝得越多,效果越好。但他喝得太多了,不得不一趟趟频繁地撒尿。
暑假快结束了,爹回家来接我。自由自在的日子到头了,我很不开心。
我问爹,我们都走了,剩爷一个人怎么办?
爹说,你上你的学,别操闲心。
油坊门的人越来越少了,野草比庄稼长得高。我觉得爷很孤独,就说,爷,你跟我们去城里吧。
话说出口,我臊得脸红。我们在广州的房子,虽然有三个卧室,但没有爷的位置,娘态度鲜明地拒绝爷来广州。
爷把我紧紧搂在怀里,用他的胡子蹭蹭我的脸说,我不去广州,我要去找我的伴。
我问,爷,你的伴在哪?爷说,远得很。
爷的被子,黑乎乎的,脏得看不出颜色了。晚上,我有时蹭到了,冰凉冰凉的,像块铁。
这么条破被子,爷却当做个宝,让我以后背到广州去。爷开玩笑呢!我说。这么脏,这么破,扔到垃圾堆里也没人捡。我笑了,爷也笑了。
国庆节前一周,大清早,村长打来电话说,刘照明,你爹走了。
我爹一听,发怒了,又去哪疯了?我娘接了一句,又瞎折腾啥呢?
村长说,你爹过了奈何桥,去见阎王了。
我爹搁下电话,站着发愣。我娘长吁一口气,双手合十说,阿弥陀佛。
爹要赶回去安排爷的后事。娘说,我们一块回,尽尽孝心。娘很多年没回家了,她说过,老不死只要有一口气在,我不回油坊门。
现在,爷没了,她回来了。这些年,我们一家人天各一方,现在总算以这种别扭的方式团圆了。
爷是无疾而终。
听村里人说,前一天傍晚,爷在村子里转悠。头顶飞过一架飞机,爷抬头望着,一直到飞机消失。
有人开爷的玩笑,刘望春,想去兰州了?飞机快,日地一下就到了。
爷东倒西歪,像喝醉了酒一样,指着天上说,我也能飞。爷挥舞着两只胳膊,像一只大鸟,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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