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了几个钱的我爹,觉得他已经把命运狡诈的尾巴攥在手里了。
我爷几乎不花钱,一件衣服穿几年,脚上的鞋是捡来的,左脚胶鞋右脚布鞋。我爷一日三餐,简单又寒碜,早晚开水就馒头,中午捏半锅面疙瘩,放点盐,既没菜又没油,他却吃得可口。
我爷的自虐,使我爹恼火万分:有钱都不会花,你就这么贱?我爷说,我福分薄,受不了个好。我爹说,你是故意的,让村里人戳我脊梁骨,陷我于不孝。
我爷说,孝不孝,你知我知,天知地知,不用做样子给人看。
我爷的这话听起来光溜溜的,细细一捋,却满手的刺,噎得我爹说不出话来。
岁喜在夏天回了一趟家,那时,正是麦黄时节,村里却丝毫没有当年人欢马叫的热闹场面。联合收割机像一把锋利的剃刀,眨眼间将田野上的麦子剃个精光。
我爷,是村里唯一一个手工劳动者。他清早起来,烤两个馒头,喝几杯酽茶,然后背着手,在打麦场上溜腿,像即将比赛的选手热身。
八九点钟,太阳有两竿子高了,热气上升露水散去。我爷掂着磨好的镰刀,提着水壶,向我们家的麦地走去。
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,旋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漩涡。我爷深吸一口气,扎进麦海里,像一条快乐的鱼。
我爷劳作时是愉快的,汗珠在光裸的脊背上跳跃闪烁。镰刀亲吻麦子,像刀子扫过毛发,有种爽利的快感。
我爷游到了麦海深处,四周麦香弥漫、热浪袭人,远处村庄静默、群山沉寂。我爷开始哼起来,是一首没词的曲子,翻来覆去。
岁喜戴着一顶草帽,沿着田埂,向我爷走来。田间小道已被野草吞噬得只有裤腰带粗细了,清风吹拂、野花摇曳。岁喜想起了多年前,他和我爷一道割麦子的情形。
岁喜拿起镰刀,想过一把割麦子的瘾。但是,他已弯不下腰。他的肚子太大了,像怀着一个六七个月大的婴儿。
岁喜羡慕我爷的瘦削,而我爷却说岁喜是贵人福相,那肚子里装的都是一辈子的收成。
岁喜劝我爷,人生大半截过去了,该换个活法了,不要一条道走到黑。现在城里工作好找,搞个卫生、看个大门,每月也能赚两三千块,比种地养殖划算得多。早晨黄河边遛遛腿,吃碗牛肉面;傍晚五泉山上喝一壶三泡台,听听秦腔,看看风景;隔三差五了,咱哥们喝个小酒,吃顿手抓羊肉,享几天清福。
我爷抽着岁喜的烟,茫然无神的眼光在麦海里游弋,飘过田野、飘过树林、飘过村庄,落在缥缈虚无的远处。
几十年了,我爷没出过村庄。他认命了,他就是一只蜗牛,一生只能躲在自己的壳里。
我爷扔掉烟蒂,说,不去了。
岁喜问,你咋就这么犟?人这一辈子,就短短几十年,该吃就吃,该喝就喝,别太亏欠自己。
我爷说,你看我这邋遢样,能去兰州吗?兰州那马路干净的、车多的、楼高的。
岁喜说,那我退休了回来,呼吸新鲜空气、吃无污染的蔬菜粮食、和你一块放羊喂牛,拉拉闲话。
几年后,岁喜退休了,仍待在兰州。他要带孙子,哪里都去不了。
爷嘴上说不去兰州,心里却老惦记着兰州。他问我兰州在哪,远不远?
我的地理课本上有一张甘肃地图,我指了兰州的位置。爷又问,我们油坊门在哪?
油坊门太小了,地图上没有标出来,但有我们县城。
爷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拉着,他分不清那些花花绿绿的线条,哪个是铁路,哪个是高速公路,哪个是一级二级公路。但他知道,从县城一直向西,有一条通向兰州的大道。
爷的手指在兰州停下来,长久地摩挲着,他是不是想起了几十年前的那个清早?
爷问,你长大了去兰州吗?
我说我不知道,听我爹的口气,现在人人都争着往海边上跑。孔雀东南飞嘛。
灯熄了,屋子里黑魆魆的。我快要睡着了,却听爷在叹息,兰州远的。
我说,不远,四五个小时就到了。爷像没听见,仍然念叨,兰州远的。
我课本上的那张地图,被爷用饭粒粘在了他炕头。他躺在炕上时,就歪着脑袋看地图。
爷差一点就去了兰州。
几年前的冬天,爷胸口又闷又疼,还咳出了血。去县医院查,拍出的片子看不清,得去兰州。
那几天,爷逢人就说要去兰州了,高兴地好像不是去看病,而是去旅游。
爷打开老柜,取出了那身岁喜送的行头。久没见天日的衣服和鞋子,散发着浓烈的樟脑味。几十年了,爷第一次穿了像样的衣服。他别扭害臊,走没走相,站没站样,浑身不舒服。
文章来源:《兰州石化职业技术学院学报》 网址: http://www.lzzyxyxb.cn/qikandaodu/2021/0513/1149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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