命，命，又是命！我爹恼怒了，一脚踢飞一只老母鸡，冲我爷咆哮，命是个锤子，我不像你个窝囊废。

我爹骂我爷是窝囊废。

我爷愣愣地瞅着我爹，发现他虽没长高，但壮实了，嘴唇上的胡子又黑又硬，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像小老鼠乱蹿。

我爷举起的手掌放下了，他终于想起了我爹已经十八岁，是一条汉子了。

我爹要干一番大事业，他先是养鸡，后养猪，再后来又承包荒山养羊。我爹每干一桩事，都引来我爷的唠叨，说他心太贪，想一镢头挖个金矿；有多大的脚，就穿多大的鞋，别猴子掰包谷，这山望着那山高。

我爹的壮丽事业一一搞砸了，我爷适时地摇头评价：不听老人言，吃亏在眼前。我爹指着我爷的鼻梁骂，都是你这张乌鸦嘴咒的。

我爹心里积压的愤怒火山一样爆发了：要是你不拉那一泡屎，你就在兰州当工人，每月有工资；你就会娶了薄荷，而不是萝卜丁，我也不会长成个武大郎。

我爹把自己种种的不幸都归结于我爷的那次腹泻。他说，你迟不拉早不拉，偏偏那个时候拉，你把屁眼塞住啊。

我爷也很委屈，辩解说，我想塞塞不住啊，那是老天爷管的。

那个不幸的早晨，慌乱无措的我爷，异想天开地想用一团烂报纸塞他的屁眼。他以为是堵漏水的水龙头，奇迹没有发生，最后演化成了悲剧。

我塞不住啊。我爷嚎啕大哭，像个伤心的孩子。

我爹开始全盘否定我爷：我爷喜欢庄稼蔬菜，他把院子里的旮旯拐角整理平整，种瓜点豆；我爹呢，则把冒出土的庄稼苗、蔬菜芽一个个掐掉，栽花种草。我爷沿用原始的劳作方式耕种打碾；我爹则抽着烟，手插在兜里，指挥机械高效率运作。我爷主张以粮为纲，囤里有粮心不慌；我爹说无商不富，打一年工，顶种十年的地。我爷节俭，新三年旧三年，缝缝补补又三年；我爹说，旧的不去，新的不来。我爷想把种庄稼的十八般武艺传给我爹时，我爹打好背囊，攥着南下的火车票，轻蔑地说，你留着带墓坑里去吧。

总之，我爹故意和我爷唱对台戏。我爷要东，我爹偏偏往西。我爹训我爷，你看看人家的爹，这个给儿子买房，那个给儿子存款；你算个啥爹？

在我爹眼里，我爷已经在十八岁的那个秋天死了。现在，他只不过是一具没魂的臭皮囊。

我爹刚到广州时，白手起家、处处碰壁。免不了又抱怨，要是你爷那年去了兰州……

此时，我爷正陷入便秘的痛苦之中。

我爷去茅厕时痛苦不堪，出来时愁眉苦脸。蹲的时间久了，腿麻眼花，不小心就会栽倒。

一次，我忍不住好奇，看我爷蹲坑。我爷闭着眼，吭哧吭哧地使劲，脸涨得通红，像生孩子一样。半天过去了，我爷没生下孩子，只挤出了几粒硬硬的羊粪蛋。

它惹事的屁眼终于堵上了，但是太迟了。

我爹每月给我爷五百块钱生活费，让他穿体面些，吃好些。

我爷说，我有钱，不用花你的钱。我爷真的不差钱，他揽了一群羊、养了四头牛，还喂了两头猪，收入不错。我爷说，城里花销多、窟窿大，我帮你垫补点。

我爷的话，勾起我爹心酸艰难的创业史，他在陌生的城市流荡，身无分文、饥肠辘辘时，在垃圾箱里找吃的；他摆个地摊时，不是被城管罚，就是被地痞流氓追赶得屁滚尿流；他做生意时，四处筹不到钱，被迫去贷高利贷……那时候，他多希望有个呼风唤雨的爹，他神奇的手指一动，工作有了、房子有了、公司有了。拼爹的时代，有个点石为金的爹，就等于在人生的赛跑中抢跑，等于走了捷径。

我爹说我爷，你不要种地、放羊、养牛、喂猪，你屁事不用做，就吃了睡，睡了吃，像退休老干部一样养老。我没有个能干的爹，但你有个能赚钱的儿子，你比我命好。

我爷说，我腿脚还利索，能做得动。我爹嘿嘿冷笑，你有能耐，早干嘛去了？我爹想起他吃不上肉、穿不上新衣、没有零花钱的、被羞辱被嘲笑的童年，怒气冲冲地将钱拍在我爷的手心里，说，拿着，你穿新些、吃好些，给我长长脸面。我爹这样做，一是高挂起孝敬我爷的旗帜；二是炫耀他的成功；三是提醒我爷，他当年的错，给我爹带来了无法弥补的伤害。

我爹将钞票捻得哗啦啦响，问，每月五百块，旱涝保收、吃香的喝辣的，美不美？我爷瞅着那几张票子，脸上似笑似哭的表情。

我爹又问，你现在明白了吗，啥是命？钱就是命，钱就是天王老子、观音菩萨、如来佛。

文章来源：《兰州石化职业技术学院学报》 网址: http://www.lzzyxyxb.cn/qikandaodu/2021/0513/1149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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